我们不擅告别

爸爸的糖尿病后期已经引起了肾衰,每周三次透析,周而复始。早晨,睡意朦胧中,冰冷的导管透着殷红的血液与爸爸的身体连成一体。旁侧记录体征数字的仪器麻木的闪烁着,床位边的记事板上,护士夹上爸爸这天的用药清单,这是爸爸一天的生活主线。血压持续升高时,就时不时的需要住院治疗。在病房,所有人穿着同款的病服,服从同样的作息安排,他们都失去了身份、财富感、背景,唯一具有识别度的是各自的病况,这也是他们交谈的主要内容。

年中,我从荣成回来探家,医院。爸爸有点烦躁,对我说:“我想回家。”他大概是担心家中保姆怠慢了身患老年症卧病在床的我母亲,亦或是担心冰箱里买给两个孙子的饮品、零食会过期。他想念那个80年代制作,至今坚固无比的沙发,还有阳台上那几盆每逢家有喜事必会竞相开放的君子兰、三角梅。

他想念自己可以任意起床、睡觉的空间,更准确地说,是那种自由的空气。

去医生那里探问,医生说:“回家?他血压高的创了纪录。”这是实话,糖尿病并发症随便那一条,对他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

我的儿子,他的孙子—-乐乐,也不能适应任何一种纪律下的生活。两岁三个月的时候,我哥家的小子也就一岁多,为了给父母减负,我开后门把乐乐送进了厂部幼儿园。我妈特别高兴,临去前一晚,用红线在所有小衣服的领口上,绣上他的名字,歪歪扭扭的针线,像简笔画一样。入托头一天,午休时就尿床了,袜子都被尿湿了,他就穿着湿袜子挨到下课。爷爷来接他,他就一直哭,说:“我想回家。”爸爸找园长办了退托手续,用自行车载他回家。他坐在车子的大扛上,如鸟出笼,快乐无比。

可是这次,我却没法带爸爸回家,至少在血压得不到控制之前,不能满足他的心愿。

对于新研股份,我是心存感激的。不只是她给了自己得以糊口的营生,更重要的是她让我没有错过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次告别。

年的4月1日,妈妈坐在轮椅上安详的去了,嘴角还挂着没有来得及拭去的米渣。选择在愚人节这天,让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人离去,老天爷真的是冷酷到了极点。妈妈自幼清贫,是老家的姨姨一手带大的,好不容易谋了个还算体面的门市部的工作,却在人生中最好的年龄毅然追随我父亲来到了新疆。天生要强的她虽没上过一天学堂,却识字颇多。虽然丢了编制成为一名家属工,却独自摸索着学会了驾驶工地上的翻斗车。她和爸爸一道含辛茹苦地拉扯我们这班儿女长大,又接管起我们的孩子。眼瞅着两代人从不谙世事,到学有所识、业有所成,她却一点点减退着记忆,直至连我们这些至亲的人都不知是谁了。

我第一次经历至亲离别之痛,浑浑噩噩地按照主事儿人的摆布料理了后事,又混混沌沌忆不起所有的细节,一直模糊着……奇怪的是,那些天我总是会不自觉的想起儿子出生时的场景,异常清晰,连胎便的颜色都记忆犹新。

每个生命来临的时候,那一点点的生命迹象,血肉生长的进程,都让我们雀跃欢喜。可是,当它如春雪消融,把自己还给大地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都擅长欢迎,却不擅于告别。

爸爸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面容枯槁,腿已经瘦的皮包骨头。虽然他从不提起,但是我晓得,他一直为妈妈先他而去耿耿于怀。在他的潜意识里,妈妈除了老年痴呆,身体状况是远远好于他的。透析间隙的日子里,整天躺在他的旧式沙发上昏睡。他醒来的时候,眼睛看着坐在他对面看电视的孙子,然后笑起来。这就是他最幸福的事了。

医院透析。车子穿过拥堵的市区,爸爸素来话少,但每经过一条路,他都要念叨这是什么路,偶尔想起这条路和他之间的故事:曾经的同学住在这里,那里有一家老字号饺子馆,某个拐角有家理发馆十几年没有涨过价,等等。我坐在驾驶座上,想哭,他喊着这些街道的名字,在我听来,这是他在同这个他年华尽撒的城市告别。

爸爸病危之后,亲友劝我们提前准备后事,免得到时手忙脚乱。比如与墓地方沟通父母合葬的事宜,寿衣得预置,尸体一僵硬,就很难穿了。我突然明白,死亡,不就是空自嗟叹的审美意象,它由无数个结实的事件构成,躲也躲不掉。于是,我通知亲友,来看爸爸最后一次,他们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不为润滑人际关系,只因为我们都不擅告别。

等到死亡真正到来时,却完全没有预想中的哀嚎,而是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那天夜里,仪表在我的注视下化为一道长长的横线。我和哥哥给爸爸擦洗、换衣,送爸爸上了殡仪馆的车。我整个人都恍惚了,打电话告诉乐乐说:“你爷爷走了。”医院结算、办理火化、销户口,可心里仍像懵懂孩童一样,完全不理解“爸爸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从清晨呆坐到近中午,我才起身去机械地办事。窗外雪瓣飘落,桌上一本《人生》还翻在昨晚临睡前读的那页,杯子里的水凉了,窗外行人匆匆、门市喧嚣,一切秩序如常……我却已经是个没有爸爸的人。

乐乐上学去了,我百无聊赖的收拾着零乱的书桌,不经意间一张潦草的漫画映入眼帘。天空中一个快乐的天使把手伸向缓缓升空的另一个天使,地面上一家三口仰望着,眼泪滑落到地上。在身心俱冷的寒冬里,我慢慢地觉得暖和了……爸爸被飞快地推出告别厅,两扇铁门在我眼前粗暴地关上,我拼命大喊“爸爸,一路走好”,喊声飘散在殡仪馆黑暗的走廊中,而我,还留在光明之中,努力生出羽翼,庇护着幼小的生命。

我想,这才是告别的喻义:每一个离去的人,都让我死去一部分,同时又生长出新的部分。我将携着新我努力前行,认真地过好每一日,让沉淀在我生命中的你,像云层中隐隐的星群,闪亮一次又一次。

再见了,我爱的人。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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