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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期

三角梅开

文/图：刘婷

远山沟有一座石桥，青苔早已浸过桥墩的文字。破败的桥下有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一株三角梅盘踞于此，好像一年四季都开花，花开花谢，周而复始。

花园的主人是桥头小卖部的老板娘，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嬢嬢。小卖部是以前的供销社改造的，摆放物品的柜子和箱子都有历史年轮碾压过的影子。她按品种和价格分类，将小卖部打理得井井有条，时不时会看到她拿着鸡毛掸子到处掸灰尘。边掸边整理各种小物品，动作轻柔利索，好像每一件都是她心爱的宝贝。有一次无意中瞥见她装钱的抽屉，按一毛钱到元周正的排列整齐，突然觉得这些不起眼的零钱在她手中变得异常有气质，让你不得不珍惜取用。

刚到这里上班时我是个背奶妈妈，每天放学火急火燎地赶回家，怕家里的小婴儿饿着。远山沟下午赶车回家异常艰难。有一次，孩子高热惊厥，我接到母亲的电话时吓得半死，先故作镇定安慰她是小问题，挂断电话恐惧和自责涌起，望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和眼下空无一人的街道，绝望的情绪不断撕咬仅剩的一点坚强，站在桥头放声大哭。嬢嬢就一直站在背后陪着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三角梅盛开的远处，却让我有了力量。待我收拾好情绪后她递过一张纸巾，然后轻轻帮我擦拭头上的汗：“阿幺，都是小问题。”摸了摸我的背，浅浅一笑，并帮我拦住路过的车辆，送我上车后依旧挂着淡淡的笑道：“阿幺，都是这样过来的，你是个好妈妈也是个好老师，只要不嫌弃，以后嬢嬢每天帮你拦车。”于是我每天换着拖拉机、拉煤车、拉石车、铲车，赶在七点前回到了家。那段苦楚的时光，下班就能看到花园里盘旋的一抹紫色，她就站在桥头，莫名地觉得安心和平和。我们渐渐熟络起来。原来“嬢嬢”不是嬢嬢，而是七十多岁的婆婆。我将此消息告诉同事们的时候，他们一个个不都相信，跑去小卖部询问，最终得到的答案是她今年73岁。

“嬢嬢”惊人的保鲜技能成了女同胞们课后讨论的爆点。于是在一个看似平平无奇实则蓄谋已久的下午，我厚着脸问了“嬢嬢”的保鲜秘籍，“嬢嬢”哈哈大笑，慷慨给予。保鲜秘诀无非是多吃蔬果，特别是苹果，每天一个，一年四季不间断。女同事们第二天一人提一大口袋苹果，信誓旦旦地要做“嬢嬢”的信徒。

和“嬢嬢”相处了一年后我找到了她真正不老的秘密。在闭塞的远山沟，她的小卖部不仅是娱乐信息的交流中心，更是通向外界的信息站。“嬢嬢”精通电脑和智能手机，闲时戴着她的老花镜帮老姐妹们在网上缴纳各种费用或者申报各路系统，有次还见到她帮一个90多岁的姐妹网购，买了是一款上厕所神器，专为腿脚不便的老人设计的，物美价廉也方便携带，老人大笑露出一排可爱的牙龈，“嬢嬢”也笑，映衬着墙边的那一抹紫，美得不像话。

当其他老人在为电视虚假广告宣传焦虑时，她晒着太阳懒洋洋地刷着抖音，看着韩剧。别人反复倾诉这里痛那里痛，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媳妇跑了，谁家的儿子又不争气时。她总是笑着走开了，眼神里闪着理解但是拒绝的光芒。

“她涵养最好，儿媳妇不和她一起住，儿子搭不上手，娃娃生了丢给她，带到3岁就接走，从来没有听她讲过媳妇的不是。”包着黑头巾的老奶奶嗑着瓜子和姐妹们闲聊道，从婆婆们口中得知她有两个儿子，儿子儿媳们常年在外工作，逢年过节也见不到几面，就这屈指可数的见面时间她也会催促孩子们回亲家那边过节，多陪陪老人。

“嫁来这里50多年没有给谁红过脸，老婆婆那么厉害她也伺候得服服帖帖。逢人就笑，不剔蔑别人，家里家外打理得巴巴适适的。”年轻时她的婆婆一天一哭闹，三天一寻死。吃饭不让她上桌，做事在一旁边指手画脚，遇到事情就不断数落指责。她只是含着泪默默做自己的事情，丈夫看不下去和她婆婆争论，她拉走丈夫道：“回家去，一家人的事，不要让外人看笑话。”后来婆婆得了老年痴呆症，她把老人照顾得干净体面。

我站在屋檐下听着两位老阿婆的对话出了神，朦胧细雨下那一抹紫若隐若现，好像又伸出了几支新芽。想起年前她说的婆媳相处之道：儿子儿媳结婚了就是一个独立的家庭，自己能搭下手帮忙的就帮一下，种点小菜，喂点鸡鸭让孩子们每次回来能带点东西回去。虽然她也很向往儿孙膝下的快乐，但是小家庭老人过多参与就会有矛盾，生活习惯不一样，会吵架，影响感情。帮媳妇带孩子只带到三岁，因为三岁该上幼儿园了，隔辈教育不利于孩子的成长。她年轻时吃了很多婆婆带来的苦，所以不想自己的儿媳过那样的日子。婆婆老了，自己也会老，就很容易包容婆婆以前做的事了。

家里的老人常说一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会刻在脸上，“孃孃”的脸上没有一点凌厉或是尖刻，整张脸饱满又光亮，弯弯的眼睛，笑起来还有两颗梨涡，70多岁的老人居然没有一丝白发。我喜欢她，因为看到她莫名就很平和，忍不住想和她一起笑。我是一个很容易焦虑的人，常常会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焦虑不安。“嬢嬢”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语音语调。我对她感慨道：“我希望自己70岁和您一样淡定优雅从容。”她羞红脸不好意思地扯了扯整洁的衣服：“一个农村的丑老婆子，优雅啥嘛？哈哈哈哈哈……”“我是没心没肺的人，生不来气，也恨不来人，每天把我该做的事情一件一件理清楚一天就过了。”

少女时期是个亦舒迷，也非常向往书中亦舒女郎的生活。曾经偏执地以为智慧女性就应该是城市中穿梭的高知女性。现状是很多女性就算拥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和优秀的才能还是过不好当下的生活。“孃孃”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没有体面的工作，生活一地鸡毛，甚至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远山沟，却把琐碎串成一条条别致的手链，送给遇到的每个人。

离开远山沟的那天，桥头的三角梅开得异常明艳，这种生命力旺盛，四季常绿的植物仿佛每一天都在努力生长开花。爬满“嬢嬢”的小花园，爬上了破败的土墙，越过桥头，诉说着一段关于爱与成长的故事。我往桥头深深地鞠了一躬，“嬢嬢”挥了挥手。三角梅在阳光下给她的一抹紫镶上了金边。

作者/简介

刘婷，荥经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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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经读书会》

制作：青草草